今年年初,YouTube又公布了一年一度的Up主收入排行榜,年僅9歲的瑞安·梶( Ryan Kaji )以年收入2590萬美元的驚人成績,連續第三年雄踞榜。別看年紀不大,瑞安·梶其實是個經驗豐富的職業網紅了:他從 3 歲起就開始在 YouTube 發布玩具開箱視頻,如今不僅頻繁出席各種綜藝活動,更擁有自己的品牌實體店“瑞安的世界”(Ryan’s World)。
拍攝測評視頻中的瑞安·梶 | RYAN TOYSREVIEW
今天的社交網絡,是年輕人的天下。在這個拼流量、搏眼球的互聯網時代,越來越多未成年人不僅早早接觸網絡,更抱著“出名要趁早”的原則,在成年人的助推下,走上了網紅之路。近,甚至有報道稱某社交媒體平臺鼓勵更多未成年的內容創造者加入,并將給予流量扶持。畢竟,在這個視頻社交時代,人人都可以成為內容創作者,而根據廣告大師大衛·奧格威(David Ogilvy)的說法,萌娃(baby)和美人(beauty)、愛寵(beast)堪稱能吸引受眾眼球注意力的“3B要素”。
未成年網紅(kid influencer)已經成為近年來網絡營銷與消費引導的新熱點 | businessinsider.com
有多少青少年渴望在網絡里獲得關注和回報?2020年,在美國市場調查機構First Choise舉辦的一次網絡測試中,34%的青少年受測試者(7到17歲)表示自己愿意成為一名社交網絡Up主,家長們也并不反對自己的孩子能夠在社交媒體上出名。在他們看來,自己的孩子甚至并不是在“工作”,而是在鏡頭前享受某種生活樂趣,還附帶為家庭帶來了不菲的收入,何樂不為呢?
然而,在童年這一成長的關鍵階段就早早暴露在公共關注的聚光燈下,真的是一件好事嗎?
出名容易,“戒斷”難
“網絡成名”看似好事,但要是付出的代價里包括“大腦被改變”呢?心理學家帕米拉·拉特利奇(Pamela B. Rutledge)一直致力于研究互聯網時代媒體對人類行為與心理的影響,她認為,互聯網對于人類大腦可塑性的影響,比以往所有媒體形式與技術都要深遠。未成年人的大腦可塑性比成年人相對更高,所以他們大腦適應環境的學習速度相對也更快,但這同時也意味著,這個時期大腦產生的思考習慣可能會更持久。
過度沉溺網絡,可能導致兒童情緒中的“獎勵回路”嚴重固化,不僅產生網絡上癮癥狀,也會讓兒童的自我價值取向“唯網是從” | pexels.com
兒童心理研究者早就通過大腦成像分析發現,受到關注和他人稱贊會激活大腦的“獎勵系統”,這和我們吃到糖,打游戲時所收到的快感別無二致。在互聯網普及的今天,孩子們每天接觸網絡的時間不斷增加,知識結構、信息攝取方式乃至價值觀都被互聯網一手壟斷。由此產生的問題是:如果孩子們大腦“獎勵系統”的刺激來源主要是互聯網社交行為,這種高頻率、高強度,持久的正向反饋,很容易讓孩子認為“網絡流量和交互”是決定個人價值的主要標尺,并且將之固化到“獎勵系統”的腦回路里。
當“獎勵系統”的腦回路對某一種刺激物過于依賴的時候,就會產生成癮現象,這和對酒精、香煙等物質的成癮依賴的癥狀非常類似。一旦對社交網絡的“獎勵”上癮,哪怕是成年人都可能迷醉于關注和互動,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現實里的工作和生活。發育期的未成年人受到的影響更不必說了,和社交網絡上得到的“眾星捧月”相比,學習、獨處、日常社交和家庭生活都會被襯得乏味,因為缺乏粉絲的支持和關注而失去意義。
來華參加商業活動的“假笑男孩”加文 |CGTN/Youtube
英國衛報記者奧斯卡·舒華茲回憶說,采訪小網紅“假笑男孩加文”時,為了哄他開心,他建議兩個人在采訪拍攝之余,玩一場捉迷藏放松一下:
加文:好,不過有個條件,你需要拿著DV負責拍攝!
舒華茲:好,不過為什么?
加文:這樣他們(父母/粉絲)就能夠在鏡頭里看到我了!
著名好萊塢童星麥考利·卡爾金就曾在成年后曝出過一系列負面新聞,包括酗酒,濫用藥物,感情破裂等 | Rex Lott
關注這種東西,得到時有多快樂,失去時就有多痛苦。在這個流量明星都是曇花一現的時代,網紅的更新迭代只能用“朝生暮死”來形容。當自己名氣褪去,關注不再,淪為“過氣網紅”時,這種“社交獎勵刺激”,就會出現“戒斷現象”:因為失去了昔日粉絲的追捧和關注,大腦獎勵系統的快樂源泉就會消失。未成年人大腦的前額葉皮質還不夠成熟,這意味著相比成年人,他們更沖動,更難用理性看待名氣起落,擺脫對“成名之癮”的依賴。過氣的好萊塢童星頻發涉毒、酗酒的丑聞,正是無法坦然面對“不紅”帶來的痛苦。
更糟糕的是,網紅時留下的一些后遺癥,會妨礙失去熱度的小網紅回歸原本的生活:曾因長相酷似馬云而走紅一時的未成年網紅“小馬云” 范小勤,近日再次回到了大家的視野,起因是因熱度不再,所以被經紀公司解約,回到貧困的家鄉。不過,被診斷為智力二級殘疾,身患矮小癥的范小勤卻一時難以適應,依舊逢人就說“我是小馬云” ,習慣向圍觀者索要錢財打賞。
有粉絲,沒朋友
為了顯示密切關系,網紅常常稱自己的粉絲為“家人們”,每日高頻的互動交流是必不可缺的。然而千萬不要以為,小網紅能夠從這種高頻網絡互動中學到有用的社交技巧。
通過與同齡人現實互動,兒童逐漸理解并練習生活必要的社交與溝通技巧,從而建立同理心 | pexels.com
原因何在?這是因為網絡虛擬社交和現實生活中的人際交往差別巨大,缺少與真人的深刻互動,不利于孩子們社交能力的培養。兒童與青少年時代,是人類學習社交技巧的重要階段,通過閱讀他人表情、肢體動作和語言來感受他人情緒和想法,從而進行換位思考,建立同理心。這個漫長而復雜的學習過程需要大量的“實操練習”。
在網上的確能建立大量的聯系,但這也意味著,你能分配給每一段聯系的時間和精力都會非常有限。網上的聯系盡管也有少數深刻真實的存在,但絕多大數依然淺薄、單向,有時甚至是虛假的。現實生活里能建立起的深刻關系,則是基于長期的真實理解和雙向互動——這樣的深刻關系,對于人的身心成長很重要。
未成年人頻繁在社交媒體上進行直播互動,反而壓縮了現實中與同齡人進行真實交往互動的時間,導致無法與他人建立長期親密關系 | Rolf Kremming / Global Look Press
在成年人的引導下,小網紅們為了出名,將本可以用來與同齡人和家庭成員進行親密接觸的時間,花在了出鏡表演、與陌生“粉絲”互動上,從而導致他們和他人無法建立長期深入的親密關系。
在網絡上,由于受到關注和粉絲的追捧,網紅們自然會感覺世界以自己為中心,進而形成自戀型人格。美國精神病學教授羅伯特·米爾曼(Robert B. Millman)提出了“情境自戀”這一概念,特指在這個“流量至上”的娛樂時代,一夜成名的年輕人由于收獲的名望、財富和“地位”,而變得徹底自我中心進而產生其他人格障礙。由于習慣了被別人關注,這些小網紅已經無暇去關注他人,體會他人的情感與需求,如果此時家長再缺位,不去告訴他們正確的社會規范與行為準則,那么終只會讓自己的孩子形成一個自戀、冷酷的***人格。
韓國Youtube兒童網紅秀智與秀雅,但由于直播內容的逐漸“出格”,已經有網友呼吁追究其父母責任
有研究表明,更擅長理解他人想法和態度的青少年,產生社交焦慮的幾率更少。而社交能力、換位思考能力較差的孩子們,更難交到朋友,進而容易產生更多的心理健康問題。
在一次采訪中,瑞安的父母承認,自己和整個團隊已經努力把瑞安錄制節目的時間壓縮到低,但為了有足夠的內容支持平臺播放,9歲的瑞安依舊每天要花費1小時拍攝商業視頻,周末休息日則是3小時。雖然父母堅稱“瑞安的生活和其他同齡人沒什么不同,他可以在學校和其他興趣運動班里交到朋友”,但也承認,瑞安有時會感到“疲憊和沮喪”,同學們對瑞安的其他事情不大感冒,卻總是在問這個明星小伙伴,下一個玩具開箱視頻究竟會推薦什么。
現實?網絡?傻傻分不清
網絡紅人在走紅后,要保持自己的流量,除了持續輸出內容,關鍵的一點就是需要樹立穩定的“人設”。說白了,就是必須展現一個迎合網友預期的自己。
所以,差不多每個網紅都有雙重身份:網絡上的自己和真實生活中的自己。已經有許多網紅終因為虛擬人設讓自己不堪重負,選擇退出網絡。譬如2019年,擁有超過200萬粉絲的Ins素食網紅尤瓦娜·門多薩被曝私下食用肉類,從而引發了多位人設為“素食健康博主”的Ins網紅集體“退圈”,因為嚴格的素食食譜已經嚴重影響了他們的健康。
對于未成年“網紅”來說,“真實”和“人設”的脫節問題更為嚴重。
先,未成年人處在塑造自我概念的人生關鍵期,如果不在現實生活中誠實地面對自我,了解自我,而是活在網絡虛擬的人設里,會很容易導致自我概念的不完整不穩定。
著名涂鴉藝術家Bansky的作品“無人點贊”,描繪了未成年人在網絡上因缺乏互動回應而陷入價值焦慮時的情景 | Banksy
研究社交媒體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艾米·歐本(Amy Orben)博士指出,10-24歲的青年時期,是人們對于周圍人們對自己的評價敏感的時期。在這個時候,如果家長和社交媒體平臺,不斷的用收獲的點贊數和關注量來定義孩子的價值,很容易導致孩子產生脆弱與不安全感,進而無法控制自我。這種失控感也是導致抑郁的一大誘因和癥狀。
更危險的是,在網紅未成年時,“人設”其實全由他人決定,為了商業盈利,他們很難違背父母或經紀機構的意愿。如果外界規定的人設和孩子自己內心的感受不吻合,很可能造成認知失調,對于尚處于青少年的小網紅來說,他們更無法理解這種認知失調,自己消化不了,對心理健康可能造成很大傷害。
吃播小網紅“佩琪”的作品雖然已經下架,但類似的由父母操控的兒童吃播Up主依舊在各大社交平臺存在
去年8月,年僅3歲的吃播小網紅“佩琪”就讓公眾感到了不適:3歲的佩琪體重已經達到了驚人的70斤。在直播中,父母在佩琪多次明確表示“夠了”的情況下,依舊催促孩子繼續進食,且多為高脂肪類食物。雖然佩琪的賬號已經被封停,但如果在各大短視頻社交平臺搜索關鍵詞“萌娃吃播”,會發現類似內容的視頻依舊層出不窮。
而在未成年網紅長大后,可能還會面臨“舊日的陰影”。現在的互聯網是一個“一旦上傳,永不遺忘”的地方。網紅在未成年時發表的言論、上傳的照片視頻,許多可能都會讓他們在十年后感到尷尬甚至羞愧。而那些東西,卻會跟著他們一輩子。他們認識新朋友,朋友搜索他的名字時會出現。他們去求職,雇主搜索他的名字時也會出現……被遺忘的權利,小網紅們很難擁有。
艾麗·米爾斯是近年來在Youtube上爆紅的“素人網紅”代表 | Tijana Martin
2018年,一段名為“19歲崩塌”的視頻錄像在Youtube上成為熱門,而它的創作者正是當紅的青少年視頻博主艾麗·米爾斯(Elle Mills)。在視頻中,瀕臨失控的米爾斯時而哭泣,時而憤怒咆哮。這位從17歲就成為網絡視頻博主的加拿大女生說,成為網紅,改變了自己的一切,如今顏值路人、體態微胖的她現在走在路上,也會被同齡人叫住合影,也拿到了源源不斷的商業贊助。
由于“網絡生活的不間斷性”,米爾斯為了維護自己“大笑姑婆”的人設和粉絲流量熱度,更新頻率越來越快,題材也越來越劍走偏鋒:包括公開出柜,挑戰觀看單部電影時長,把自己和母親頂嘴的語錄混音成說唱……然而這一切的代價是自己時刻處于焦慮、透支狀態。后,她對著屏幕自己總結說:“這一切都傻透了…….而且沒有意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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